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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小兵张嘎在线阅读免费】小兵张嘎在线阅读(一~十)

【www.scfaying.com--经典名著】

在冀中平原的白洋淀边上,有个小水庄子。这庄子有个古怪的名字,叫做鬼不灵。在抗日战争年间,就在这个庄子上,一个有趣的故事开头了。单说这鬼不灵西北角上,有一户小小人家,一带短墙围起个小院,坐北朝南两间草房,栅栏门朝西开,左右栽着四棵杨柳树。从门往西五十步光景,便是白洋淀的一个浅湾,一片葱笼茂密的芦苇,直从那碧琉璃似的淀水里蔓延到岸上来。风儿一吹,芦苇起伏摇荡,发出一阵沙沙的喧笑声。啊,若不是苇塘尽头矗立着一个鬼子的岗楼,若不是从那儿凛凛(lǐn)然逼来一股肃煞(shà)之气,单看小院这一角,可不是一幅美妙秀丽的田园画儿吗?

可惜当时正是抗日战争最残酷的1943 年。日本鬼子对冀中人民发动的“五一”大扫荡,过去也就是一年光景,人们已从“无村不戴孝,户户闻哭声”的年月,转入“出门必过路,夜观岗楼灯”的阶段了。各村庄已大体编就保甲,向据点一天一度地派着“联络员”。共产党的武装和党政工作人员,都已转入隐蔽斗争,只在日落天黑时,才三五不等地搞些艰难而秘密的活动。敌寇则依靠他三里一堡、五里一碉的据点林,配上封锁沟和汽车路织成的网,仍在进行着频繁的“清剿”,气焰十分嚣张。

且说那个小院的房间里,这时正靠窗坐着一位老奶奶。她头发花白,脊背佝偻(gōu-lóu),披着一件掩襟的褂子,盘腿卧脚地在抽针引线,缝补着一只张了鲇(nián)鱼嘴的夹鞋。她蹙(cù)着一双老眼,眉头上攒起两个疙瘩,豆粒大的汗珠儿,就在那皱纹重叠的额上排起队来。天是闷热的,可是,她一点儿都不觉得,象是一颗心化在那只鞋上了。

“叭卿、叭卿、叭卿??”由远而近传来一路子急跑声。老奶奶吃了一惊,一针扎在手上。只见单布门帘往里一鼓,从底下冒出个孩子的头来:“奶奶,奶奶!一条长虫转砖堆,转了砖堆钻砖堆。――你说说,你说得上来吗?”真叫人哭笑不得。老奶奶一面瞪着他,一面揉着胸口,好半晌,才喘口气说:“小祖宗,你把奶奶给吓煞了;越说不叫你跑,怎么更跑欢了?”一句话提醒了那个小家伙,身子往下一蹲,脑袋歪在炕沿上,恍若犯了大错似的,咪嘻咪嘻地笑了起来。在那月牙儿似的一对小眼里,两道挺逗人的光芒闪跳着。

这就是老奶奶心上的红灯,眼里的明珠,她的全部希望和宝贝,她的孙子――张嘎(gá)子。眼下,他的年纪才只十三岁。

老奶奶没有儿,儿子在事变那年给鬼子打死了;张嘎子没有妈,妈在他五岁那年病死了。老奶奶只有这个孙子,孙子也只有这个老奶奶。老奶奶已是近七十的年纪,就靠半坑苇子一双手,织些席,纺点线,把自己的残年当做一把上,一心只要培育这棵小苗苗长大。喜却喜这孩子不但吃得苦,耐得寒,而且伶俐懂事,性情活泼,生得来一副宽亮心肠,成日价除了帮着老奶奶刷锅洗碗,拾柴禾,破眉子,还蹦蹦跳跳,嘻嘻哈哈,伺候老奶奶开心逗乐。老奶奶纵有千种愁肠,万般苦闷,也给他闹散了,赶光了,直把个孤苦冷清的门户儿,翻做个火炉般温暖的小家庭。

当然,这大半说的是以前的情形。自从“五一”扫荡那股子腥风血雨一来,家家户户屋翻宅乱,狗跳鸡飞,血跟着刀,刀又随着火,老奶奶带着小嘎子,东奔西逃,团团打转,直冒了三个死儿,才险险乎脱过这场大难。吓得老奶奶死去活来,终究得下一个气喘心跳的病根儿。

然而就在这场大风暴中,老奶奶却和八路军结下了生死之缘。一来是她老人家心肠火热,赤胆忠心;二来这两间小草房正处在村沿上,地方背,不惹眼,进出方便。于是就常有工作干部和伤病员,来家里隐蔽。他们昼伏夜动,黑去黑来;来时吃喝住宿,去时一阵清风。虽有时连模样儿还未看清,一闪便又走了,可单凭她那颗受过万千折磨的心就能知道:这都是些世界上最好的人。他门为国为民流血牺牲,哪怕刀戳在胸口上,眉头儿也不曾皱过一皱,他们在敌人面前象一个铁人儿,可对她这个穷老婆子,却亲妈一样待承,生母一样伺候。有哪个风烛残年的孤苦老人,曾享有过骤然增添这么多孩子的欢乐啊!

张嘎子的乐趣,可比他奶奶的还要来得大。那日日夜夜从来过往的工作人员,个个是他的朋友,而又个个是英雄。谁能有这么多的英雄朋友,又能知道那么多的秘密呢?东庄上的岗楼给火烧了,谁知道是怎么烧的?西淀里的据点给摸进去了,谁知道是哪一部分?城里的汉奸半夜里丢了脑袋,谁干的?鬼子的小火轮儿在淀里沉了底,怎么打的?还有,娶媳妇的花轿忽然打了鬼子的伏击啦,算卦的先生砸了鬼子的汽船啦,用笤帚疙瘩就下了“白脖儿”的枪啦?这一切谁能知道?可是,张嘎子知道!他整宿整夜地听着这些故事,那颗小小的心灵,曾有多少次飞进那战火纷飞的战场上去啊!就这样,一批人来了,又一批人去了,张嘎子既有永远交不完的朋友,又有永远听不完的故事,这些故事又是那么的神奇惊险,趣味横生。他夜间把这些故事听完,白天就悄悄去转述给当村的小伙伴们。小伙伴们在他面前乐得跳脚,他的快乐也因此更加了十倍。以至使得他一天没有八路叔叔在家,便会失魂落魄,没法子排遣那空漠的日月了。

可是,有一桩事使张嘎子渐渐有些不大耐烦起来,这就是天天去村边上“放哨”。老奶奶当初派他这差事的时候,他可是欢蹦乱跳地挺欢迎,这是带有多么神秘意味的事情呀!试想,?哒?哒,一队鬼子直奔村子来了,他轻轻妙妙地往回一溜,一声“快着!”满屋子的八路叔叔转眼之间就踪迹全无。鬼子们搜了半天,还是个“大大的没有!”这真是多么值得自豪的事儿!――可是,长年累月放下去,满眼一总是那几个岗楼,一总是那两条汽车路,渐渐就看腻了。加以敌人虽来过几回,都因村里办公的支应得巧妙,始终不曾出过大岔大错,张嘎子就更加简慢了许多,常常大白天便钻到八路叔叔的住处去,一坐就是半天。本来老奶奶最怕无故担惊受怕,平时进进出出,除非真有敌情,是不许小嘎子慌慌张张乱跑的。今天,他因为刚学得一段绕口令,高兴得忘了老规矩,“呱唧、呱唧”地跑来了。

现在,老奶奶已经定住心跳,但仍是含怒地点他一指头道:“准是又到老钟那儿去了。要误了听动静儿,看我不拧你的肉!你就疯吧!”张嘎子不言声,他笑眯眯地站起来,腿往炕上一跪,只一滚,就滚到老奶奶眼前去了。“奶奶,下回,我跟小描似的,慢慢儿慢慢儿往里走,横是行了吧?”

老奶奶翻他一眼,故意忍住笑,不说话。

“嘿!奶奶!老钟叔敢情还没有娶媳妇呢,你快给他说一个吧,挑个俊的,啊!”

老奶奶忍不住,“喷儿”地乐了:“你呀,就会耍贫嘴!我可告诉你,刚才队伍上有信儿说,老钟要见好,叫他早点回去,鬼子又快清剿了。还说鬼子常在傍黑一下子包围村子,掏窝搜人。可你老是没事人儿似的。生是老钟把你惯坏了!”

张嘎子见奶奶已经消了气,一发把脑袋枕上她的腿去,仰交儿叼着她的大襟儿说:“奶奶,清剿他清剿去!老钟叔说,咱地区队正找肥肉吃呢,来了不揍他个死的!”说着,他的眼倏(shū)忽一转:“哎,说起打仗来了,奶奶,你叫我跟了老钟叔去吧,也好叫我亲眼看看打仗啊!阿?奶奶!”老奶奶仿佛没听见。她望望天空,日影已经西斜,便盘起针线,推开小嘎子的脑袋,轻轻地揉着两只老眼。好久,才轻松地叹一口气道:“唉,一天又快过去了,老天爷保佑??”她笑微微地瞅了小嘎子一眼,一边往炕下出溜,一边说:“你倒再说说,什么转转堆,砖砖堆……?”

老奶奶摸索着做后晌饭去了。一颗心总脱不开老钟叔的小嘎子,趁空又要溜……

老钟叔是地区队的侦察排长,名叫钟亮。因为腿上犯了关节炎,已经在老奶奶家住了五六天了。说是住在老奶奶家,其实不在一个院里。原来跟东邻隔着一道墙,还有个小杂院,里头三间正房,两间小南屋,靠西墙――就是跟老奶奶隔开的这道墙,还盘着个猪圈。那正房,本是韩家祠堂;小南屋呢,老年间是韩家长工们睡觉的地方,后来韩家一败落,长工们都辞退了,韩家的后辈就把它垒起窗户,盛了烂草。到如今十多年不住人了,满院子尽是野草藤蒿,荒得仿佛一座古庙。可自打“五一”扫荡起,这地方就又暗暗红火起来。凡是在老奶奶家落过脚的,都跟这儿的烂草就过伴儿。只为这地方偏僻背静,祠堂的大门又终年给一把铃铛大锁倒锁着,不论是敌人,还是一般群众,都没有对这儿生过疑心。一年多中,来往的人越来越多了,从不曾出过岔子。美中不足的是,这儿离淀水太近,水皮儿太浅,挖不得地洞,也就通不到村子中间的大地道去。然而,老钟养的是关节炎,喜欢干燥,也就不考虑地道那一层了;何况这地方本就是保险的呢!

这老钟本是个脾气随和,有小孩心性的人。虽然三十多岁了,可对唱小曲,破谜语,编快板,说笑话儿等等,都有兴致,英雄故事又多,住的日子也长,跟小嘎子搅在一起,真是情投意合,转眼就是撕不开扯不断的朋友了。

现在,小嘎子打北屋出来,直奔了东墙根去。在那里,一排儿戳着十几个苇个子,好象贴墙立着的一扇大屏风。他走上前去,把第三个苇子轻轻挪开,一侧身,就从缝儿里钻进去了。然后又回身把苇个子原封摆好,猫着腰,在那苇与墙之间的小夹道中往前摸,不两步,就摸着一个三尺来高的窟窿。钻过窟窿,再拨开一堆豆秸,恰好就是东院猪圈的炕上了。小嘎子喜孜孜地吐吐小舌头,跳出猪圈,轻悄悄去推南屋那块独扇的小门儿。

小门推开了,屋子里一片昏黑,只从窗户上的坯缝儿里漏进几道光来。老钟叔正坐在烂草上,“凿壁偷光”似地就着一道亮儿在弄一件什么东西。小嘎子近前一看,乐得跳起高儿来了。原来老钟叔削成了一把木头手枪。“哎呀呀,叫我可怎么谢你吧?”小嘎子趴在老钟叔膀扇子上,一边摇晃着,伸手把“枪”抢了过来。啊,削得多么精巧呀!不只弹槽、护圈、枪柄削得毫厘不差,维妙维肖,单看那“枪筒”,竟是用一个铜子弹壳改成的,金光灿灿地装在上面,衬着柄儿上的片片鱼鳞,简直就是小巧玲咙的“张嘴灯”,装上子弹能打得响哩。小嘎子咂着小嘴儿,象眼珠子一样捧在手里,喜得脸都红了起来。

“你当着这是给你的吗?”老钟叔故意慢吞吞地逗他说。

“不给我给谁?”

“给呀――给一个勇敢、聪明、坚决抗日的小英雄!”

“他是谁?他在哪儿?”

“你猜。”

小嘎子两个眼珠子骨碌一转,叫一声:“猜着啦!――就是我!”说着,他做个拉栓的姿势,闭上左眼,朝着坯缝儿一瞄,喊道:“狗汉奸!哪厢逃走!――啪!”

“嘘――街上都听见了!”老钟叔连忙指指窗外,止住他,可一股柔和的笑纹纹,却从心底涌上脸来。“好,送你就送你吧。可你要当得起勇敢、坚决的小英雄啊!”

“那是当然!”小嘎子把“手枪”往腰里一别,挺起小胸脯,“一二一,一二一!”满屋子开起正步来,刚刚转得两圈,却忽地朝前一扑,搂住老钟的脖子说,“哎,老钟叔,我想跟你当个侦察员去,要我不?”

老钟把大手扣在他头顶上,黑蓬蓬的胡茬儿一张,笑了笑,一股老侦察员的自豪感,把他激动了:“小嘎子,你也想当侦察员啦?”他亲昵(nì)地把他的头抚摩了两圈,“好嘎子,侦察员人人都能当,不过,要经得住一定的考验和锻炼。要知道,侦察员不光得勇敢、机智、灵活,他还得遇事沉着,什么叫沉着呢?就是,比方说,天忽隆一下塌下来了,不兴来眨眯眼的!”“啊!那怎么就能沉着了呢?”

“这一句话,得有革命到底的铁心一颗!”老钟激昂起来了,从坯缝里望了望天色,把盒子枪和两颗手榴弹都摘下身,拉开架子说,“好,你要真想干我们这一行,我就再讲个故事你听听。”

小嘎子正求之不得哩,连忙收起“手枪”,一曲腿跪坐在他的对面,凝起神来。

“有一回,”老钟开始了,“一个党员同志,住在一家堡 垒户养伤。那天,他正跟一个人说话――就跟咱俩这 样似的,猛古丁‘啪!啪!’响了两枪……”

“啪!啪!”就跟勾了鬼来似的,村外真地响了两枪。

老钟唿地往起一立,轻脆脆一声细响,盒子枪的大机 头张开了。那两眼刷刷一转,一霎间,他的迟重神态一扫 而光,一副英武机警的气概,焕现在面目眉宇之间。“啪, “啪,啪??”村外又响了几枪,随后是马蹄震地和喝人站 住的声音。老钟把小嘎子一望,拾起手榴弹,轻轻地慢声 说:“这回,敌人来得可不善啊!……”

从县城来的敌人,黄昏时分,突然包围了鬼不灵。

两声枪响之后,“白脖”当先,鬼子断后,乍乍呼呼冲进街来。一部分先上房堵了街口,一部分闯进“公所”,捉拿办公的。其余的分成零星小股,穿门进户,一阵子混抢浑搜。狗在他们后面汪汪地叫,鸡在他们前头扑棱梭飞,全村大男小女,一时全蜷(quán)缩在屋角里,屏住气息,静候着灾难临头……

“当!当当!”两个“白脖”在砸韩家祠堂的铃铛大锁。

老钟忽地打开小独扇门,想跳到西院去。然而老奶奶房上正有两个鬼子,手搭凉棚,朝四处张望,原来敌人“压顶”了。他把头一缩,抄起半截檩(Iǐn)条,把小门又顶个结实,眼珠子就一连转了好几圈。这时,他看见小嘎子有一阵战栗(lì)通过了全身。

“嘎子,”他说,“沉住气,别乱动!我叫你怎么就怎么!不要紧,别害怕……”

“哗啷”一声,大门的锁砸断了,“通通”的脚步声随即逼近了来。“嘎子,他们进来,你敢不敢拿这个搂他们?”老钟攥(zuàn)着刚才用来削“枪”的短把镰,比示着问。

“敢!”小嘎子伸手把镰接了过去。

“好样儿的!”老钟夸他,“来,把住门儿!”他们叉开腿,一左一右,把在门背后。

“通通通……”门缝里闪过两个人影。老钟把背贴着墙,摆手叫小嘎子闪开亮儿。他刚刚也把背贴在墙上,就有人推门了。

“嗨!里头顶着哪,有人!”“哗啦啦”外头一片枪栓响,紧跟着一声大吼:“里头的八路,出来!”

小嘎子打了个寒噤,急看老钟,却见他握着枪,闭着嘴,钢打铁铸似的纹丝儿不动。他心里叫一声“行!”胆子不觉一壮,便也学着样儿,鼓着劲,一丝儿不动。

“出来!”“镗”的又是一脚,恰象踢在耳根台子上,屋顶上的土刷地落了一头一脸。可是,老钟叔只眨一眨眼。把睫毛上的灰尘抖掉,仍然纹丝儿没动。

“真棒!”小嘎子心里又叫一声,胆子越壮起来,把嘴一闭,也纹丝儿不动。

忽然,门缝里一暗,有颗圆咚咚的东西在那里晃了两晃,很明显,“白脖”在扒着门缝儿往里瞧呢。只见老钟叔舒出腕子,把枪口朝门缝瞄过去。瞧!只要那二拇指头一动,门外那颗脑袋就要碎了。可是,他却忽地停住手,把枪收了回来。显然,他又变了主意,要看看下一步怎么个走哩。

“哈哈!”门缝里一声怪叫,“我看见你啦!别装蒜,快给我滚出来!――我开枪啦!”

小嘎子的脸发白了。他的脚动了动,要往后抽。却见老钟两只大眼一忽闪,梗着脖子把头重重一点。小嘎子明白:这是不让动。便赶忙一镇定,稳住了脚,可脑门上却津津地鼓起几粒汗珠来。

“白脖”们果然是诈,两句过后,忽然又没了动静。可是,气还未喘,窗户那边咚咚几响,“哗啦啦”掉下来几块坯。“白脖”们要从那儿掏窟窿了。老钟一见,立即轻悄悄沿墙根蹭将过去。刚刚到得窗口,嚓的一道寒光,一把刺刀差点没戳在他天灵盖上。可老钟大气儿不出,方寸不乱,眼睛里明光的的,就象正待捕鼠的猫儿;那副沉稳气概,又象一座黑石山。小嘎子的精神更抖擞了。手里紧攥着短把镰,目不转睛地盯住门缝儿。

现在,是他独自一个在守卫这扇小门了,一股责任重大的豪迈感,陡地升上心头。他觉得,倘或“白脖”真敢把脑袋伸进来,他就会象割草一样把脑袋给他搂掉!

屋里全无动静,到底使“白脖”们疑心起来了。只听一个说:“到底有没有人哪?”

另一个说:“他妈的,我上窗户上再去看看。”

“别!叫里头给你一家伙!万一是个地道口呢?”

一听见“地道口”三字,另一个立刻发了毛:“那,可也是!要叫土八路把咱拉进地道去,那不完啦!趁早再叫两个人来吧,还许有地雷呢!”“秃擦秃擦”,叫自己的想头吓怕了的两个家伙,真个相随着跑掉了。老钟从窗口往外一望,院里确乎没了人。再看看房上,鬼子也不见了。说时迟,那时快,他说声:“跟我来!”把檩条一抽,打开门,拉着小嘎子,几步就蹿进猪圈,随即把豆秸子一拨,从那个三尺高的窟窿钻过了墙。然而,老钟猛地吸了一口气,一下伏在苇个子底下了;西院里正有一种什么声音传来。小嘎子仄耳?一听,可不是,北屋里“咕噜咕噜”的,是鬼子问话的声音。

只听老奶奶大声说:“你的话我不懂。我是个穷老婆子,要什么没什么……”接着是“唏哩哗啦”一片乱响,混杂着嘿嘿嘟嘟的威吓……老钟红着两眼,正在想法儿,祠堂那边人声嚷嚷,又进去了一大群敌人。很明显,苇个子后头这条小夹道,绝 不是久留之地,马上就会给敌人搜出来的。老钟咬咬牙,趁院里无人,顺着小夹道往南爬去。南头,就是院子的东南角,栽着棵小枣树。老钟站起身,借枝叶影着,先向栅栏门外看去。啊,苇塘附近并没有敌人。估一估距离,也就是十多秒钟的路程。然而,北屋里有鬼子,院子没法儿通过,再转头看东院,小南屋早去了四五个“白脖”,院里还有三四个,都端着刺刀,乍着胆子,踮了脚尖走路,把砖头也当成了地雷。

老钟忙招招手,小嘎子便也爬过来。奇怪,这当口他竟然龇开小虎牙,嘻地笑了一下,还象是玩着恶作剧似的。老钟把他一拉,小声说:“嘎子,这地方不能长待。听我说:我把这两个手榴弹摔到东院去,一响,北屋的鬼子必然往外跑。等他们跑光了,你看见了吧?”老钟指着村边上那片苇塘,“咱们就赶紧往那儿钻。不过,得我先跑,若是没出事儿,你再跑。啊?”张嘎子咬着嘴唇,眼珠儿骨碌碌打了俩滚儿:“老钟叔,还是我头里跑吧,我是小孩儿,就给逮住了也不要紧!”

“不,你不知道,鬼子们的心可黑呢!”

“那――”

“别说了,就这么办!”老钟断然地下了命令,且把手榴弹弦套上了手指,“记着,看我没有事时,你再跑!”说罢,嗖嗖两声,手榴弹隔墙飞去。他两个一蹲身,又退回小夹道里了。

“轰!轰!”东院里烟尘爆起,土块“刷啦啦”直落到苇子上来,登时是一片跌撞奔窜和嘶叫哀嚎的声音。果象老钟所计算的:北屋里三个鬼子呱哒呱哒一阵乱跑,直窜出栅栏门去了。老钟叔不敢怠慢,眼神朝小嘎子一溜,“噌”地蹿了出去。在栅栏门后略一了望,唿唿地带起一阵风,眨眼之间,已没入了苇塘。小嘎子影在栅栏门后,两边一瞧,咦,果然没有人发觉,撒丫子往外就蹿。可是,刚刚跨出门口,就听见一声断喝:“站住!”

小嘎子一回头,了不得了!有两个“白脖”打街口拐了出来,后头还跟着三四个。小嘎子不能跑了;再跑,就会把敌人朝老钟引了去。怎么办?他心头一动,翻个身奔了“白脖”们跑去,一面急惶惶地喊:“老总老总,那边响了俩地雷!”

那几个小子立刻炸散了团儿,吃惊道:“地雷,在哪儿?”

“那边,祠堂里头。”小嘎子指着说。

“走!领我们看看去!”那个长着“珊瑚镶边”一对烂眼的小子,拿枪一杵(chǔ),喝他头前带路。小嘎子正巴不得把他们引开,忙领他们奔了韩家祠堂。真是机会凑巧,刚刚走到门口,就见从里头抬出两个血淋淋的“白脖”来。烂眼的小子就问:“是地雷炸的吗?”回答却说:“什么地雷呀,从西院投来的手榴弹!”说着,另一股敌人直朝老奶奶的院子圈上去。那个“红眼儿”把烂眼一翻,瞪着眼珠子吆喝说:“啊哈!手榴弹嘛你说是地雷!瞧你贼诡溜滑的这样儿,八成是你扔的吧?”

小嘎子一挺脖梗儿,也瞪圆一对小眼睛说:“我才没有扔呢!我光听见轰啊轰的乱响,谁知道是地雷还是手榴弹哪!”

“?!你他妈还挺硬啊!”又一个“白脖”喝叫,“天生他妈八路变的,把他看起来!”

“走,”那个“红眼儿”捣他一枪把,赶他上韩家大院。

这韩家大院原是“村公所”所在地,坐落在大街路南的大圆楦(xuàn)门里。敌人每次来,都把指挥部安在这儿。“保甲长”和“联络员”们也就在这儿支应。当小嘎子被押进来的时候,里头鬼子“白脖”们拥了一大群,有的在葡萄架下喝酒,有的围着八仙桌子点钱,有的在打人,有的在宰鸡……

“保甲长”急急忙忙,上菜烫酒,里外穿梭。小嘎子刚进得二门,就听村西“劈劈啪啪”,一阵子乱枪,听声音,就在苇塘附近。他心里不觉一翻,“机楞楞”打了个寒战。可是,那“红眼儿”把他盯得很紧,动弹不得,只好悄然坐在台阶上,伸手把墙根里一只大黄狗――就是韩家那只名叫“小虎”的看家狗――引到眼前,给它胡撸毛儿;一面频频地偷眼溜着门外。

不一刻,一群鬼子卡卡地涌进大院。随后,一伙“白脖”押着个血淋淋的人,五花大绑,一瘸一拐地走来:黑不楞的粗大个儿,密丛丛一嘴胡子茬,脸膛红紫,两眼放光,不是老钟还是哪个?

“哇”的一声,小嘎子从台阶上倒撞下来,满地上打滚儿绞龙,叫天般哭起来了……

日头落下去了,天色黑将下来。鬼子“白脖”吹起号,把老钟拴在大洋马上,拖着两个鬼子死尸,进城去了。

原来看着小嘎子的那个“红眼儿”,见他跌在地下,半疯半傻地哭喊,心里一时短了主意。村里的“联络员”纯刚大伯,忙乘机说他是羊癫(diān)疯,一犯三天不省人事。又加上不少好话,才把他保下来。

然而,他自己虽然脱险,老钟叔的被捕,却象连他的灵魂儿也带走了。

特别一想到老钟叔临走时,仿佛根本不认识了一样,竟连眼神也不曾递来一个,就更哭得缓不上气来。幸而纯刚大伯劝他说:“孩子,还不回家看看奶奶去!鬼子都走了,光哭有什么用?”这才迷而搭怔地流着泪,回家来了。

刚刚进得小院,就听见凄楚的一声“哎哟”。小嘎子头发根子一立,喊着“奶奶”,急急往里赶。果然,老奶奶躺在地下的黑影儿里,正吁吁发喘。小小人儿哪里知道害怕?跪下去抱住奶奶的头连连叫道:“奶奶,奶奶!”

“谁?……”老奶奶嗓子里唿噜噜地响着。

“我是嘎子,奶奶!……”

“嘎,嘎子……我的孩儿啊。……”老奶奶拢住他的手,使劲往怀里搂他,直要把他吞下去似的,“点,点上灯……”老奶奶用手指着桌子:那里有一个灯碗。小嘎子赶紧点着,端来放在杌(wù)子上。那豆大的火焰,熠熠(yì)的射出一圈黄光,照亮了老奶奶苍白的脸。小嘎子凝神一看,猛地“哎呀”一声,几乎跳了起来:老奶奶脖子上有一道血,头发上还坠着个血饼子。嘎子叫道:“奶奶,你疼不疼啊?”老奶奶却紧紧抱着他,眼睛睁得大大的,眼角上一颗泪珠,晶晶然旋转着,越冒越大了。

“嘎子,你,你老钟叔呢?”老奶奶急切地问。

“他――”小嘎子眼圈一红,忙又忍住道,“他上纯刚大伯家吃饭去了,一会儿就来……奶奶,我快给你请先生去吧?”

“不,不,别离开我!……”老奶奶一字一喘,“嘎子,给我,舀点水……”

“嗳。”小嘎子懵里懵懂立刻把一碗水送到她的唇边。老奶奶就着他的手,一连喝了好几口。然后靠在小嘎子肩上,合着眼喘气。可是,不一刻,老奶奶耸起眉头,猛地抽搐了两下,大嗓子“哎哟”了一声。小嘎子连忙替她舒胸,一面问:“奶奶,哪儿疼啊?我给你揉揉?”

老奶奶双手拄地,挣扎着坐直些,眼角上那两颗大泪珠,骨碌碌滚落下来。“嘎子,嘎子!你,还太小哇……”又是一阵猛烈的抽搐,使她的声音显然微弱下来。可是她却仰起脸,清晰地接着说,“嘎子,你,告诉老钟叔吧!那个鬼子,是巴斗脑袋,蛤蟆眼,一撮小黑胡?.”她喘一喘,舔舔嘴唇,“?.他,举着枪翅子,嘿嘿的,跟我乐,我还当他是闹着玩呢,可是,乐着乐着,就给了我,这一下子?.”老奶奶晃一晃,打了个失迷,舌头还在动,可是发不出声音来了。

“奶奶,奶奶!”小嘎子摇晃、叫喊,可奶奶还是在倒下去,身体也越来越沉重了,小嘎子随着她的身子往下倒,还一心想听完她的话呢。“奶奶,你累了吧?”小嘎子问着,“你先歇歇儿,我给你破个谜猜吧?……要不,就唱个歌儿?唱你爱听的那个,啊?……”

老奶奶不应声。渐渐地,连眼珠都不动了。她是不能再听小嘎子唱歌的了。

小嘎子没有见过死人。一霎间,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,只是发愣。

天已经全黑了,周围没有一点点声音。每逢“扫荡”过后,平原上常常出现这样的死寂。小嘎子看看窗外,窗外只有几道月光漏进来。屋角上,两只蚊子在呜呜哀鸣。他举起灯碗儿,把老奶奶照一照,啊!老奶奶已经一动不动,没有气息了。小嘎子伸手去嘴唇上试试,冰凉。他一下子站起来,自语道:“死啦――?”这一声刚刚落地,“哇”一声,他扑在老奶奶身上大哭起来了。

哭声惊动了纯刚大伯,也惊动了邻居们。他们一同流着眼泪,帮助把老人装殓(liàn)起来,当夜便草草入了土。而后,纯刚大伯把小嘎子领到自己家去,劝他,安慰他,给他做饭吃,又慢慢哄他睡了觉。

可是,小嘎子哪里睡得着?他仍然悄悄在哭,一面心里盘算着:“哭吧,哭够了,再想想办法。”头一桩,当然是报仇。他猛地想到了枪。伸手往腰里一摸,咦,跟敌人打了这么半天滚儿,那“张嘴灯”竟还安然在腰里别着哩!他忙拔下来,借月光一看,那铜子弹壳做的枪筒,仍在灿灿放光;再瞧那扳机,那弹槽,那枪柄,也还是那么精致秀美,生肖逼真,宛然确是可以创造一番事业的武器!小嘎子擎着它翻来复去看,心头象小鹿似地突突发跳起来。

然而,“唉,”他叹一口气,制造它的老钟叔却不在了。小嘎子鼻头一酸,泪又流下来:“老钟叔啊老钟叔,没有你,我的仇可怎么报呀?”这一念刚起,老钟叔的声音却轰然地响了:“你要当得起勇敢、坚决的小英雄啊!”

“那是当然!”小嘎子也听见了自己的回答,一股热血,陡地从心里涌腾起来。好吧!那就挺起胸脯来干吧!敌人既然打了你,你就要打敌人!而且要痛痛快快地打!狠狠地打!他举起袖子,擦干眼泪,宣誓似地默默祝告说:“奶奶,你合上眼好好儿睡吧,我一定要给你报仇!”

在月没鸡鸣的时候,他终于????睡着了。他做了一个梦,梦见跟老钟叔要一支真的枪。老钟叔还是那样拎枪挎弹,雄赳赳的。听了他的请求,笑着朝他点头说:“要枪好办,火线上得去就是啦!”

小嘎子决心要当八路军了。可是,第二天他忽又起了个怪念头:想进城。这念头很是猛烈,竟象驾着坦克冲来的,连纯刚大伯都劝他不住。他一口咬定说,要去找嫁在城里的老姑,好告诉她奶奶的丧信儿,顺便再要点钱花。然而,他心里却是在想:必得去打听打听老钟叔的下落,就手儿探一探虚实吉凶。若是机会凑巧,还兴偷他鬼子一条枪呢。那一来,可就不怕八路军嫌我小了。

他吃过早饭,谢过纯刚大伯,又在奶奶的新坟上磕了俩头,便把“张嘴灯”别在腰里,背起个小草筐,拿起短把镰,青裤白褂,光着脚丫,径直沿着婉蜒的六郎堤,朝城里走去。

是一个晴朗的好天儿。堤两边全是海似的绿油油的庄稼:旱地上,大多是高粱、棒子,已有半人来高,茁壮得象一排排的勇士;淀边上,大多是稻子和苎麻,绿叶儿映着清水,蛤蟆和蜻蜓在上下逗闹。往远看,那一湾湛清清的淀水,直向天边上伸展过去,钻到一堆白云下面去了。近处的沟边堤沿,则全给苇子和红荆占满了,青草棵没有地方可挤,就一直铺排到堤顶上来。“纺织娘”和蛐蛐儿你飞我跳,不断弹落草叶上的露珠儿。太阳还未升高,空气是多么凉爽啊!然而,扫兴的却是夹堤的两行杨柳,那原本是葱笼茂密青翠成荫的,不想在“扫荡”中都给鬼子砍去了树梢,单剩下些光秃秃的树恍(guàng)子,残废似的支楞楞站着,仿佛一幅风景画上,给人抹了几道子黑。

小嘎子可没有闲心看这些。他敞着怀,闯闯地朝前走,心窝里通通跳着,一路打着算盘:“是啊,枪要偷不着呢?空手去当八路,还是得嫌我小!……咳!有了,想法捉个汉奸!那才真象个侦察员呢!……麻烦的是部队不好找,县大队,区小队,都藏着,谁知道他们在哪儿啊?”

下了六郎堤,转上大道,“嗡嗡”的一阵电线响,前面就是县城了。在那黑黝黝的城墙上,象一颗颗巨大的牙齿,排着一列垛口。每隔不远,还墩着些蘑菇头炮楼,半腰里尽是幽黑的枪眼,仿佛在远远地瞪着他。小嘎子提一口气,给偷枪的念头鼓舞着,坦然地照直奔了城门。可是,他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:城门洞里站着两个“白脖”,那个劈着腿正在望天的,不就是昨天那个“红眼儿”吗?“哎呀呀!他要问起我‘羊癫疯’来可怎么办哪?……”小嘎子犹豫起来了。然而,他知道不能尽在这儿傻愣着,便一闪身下了大道,撂下筐,弯腰割起道边上的草来。两眼却东撒西看,焦急着想个什么主意混进城。

正在这时,从正东摩云渡方向飞来了一辆自行车,上头骑着个大方脸的家伙:头上留个大偏分,嘴上叼颗烟卷儿,白闪闪一身丝绸裤褂,衣襟在风里飘得泼拉拉发响,把一股股白烟丢在脑后。只见他“嗖嗖”地骑到城门口,把个什么玩艺儿向“红眼儿”一递,一跷腿就进城去了。

“狗汉奸!”小嘎子心里骂着,眼里却羡慕着那个能够进城的什么玩艺儿。正自瞎猜,“嘎啦啦”一阵马蹄响,尘头滚处,从城里涌出五六十匹马队来:黄军衣,翻皮鞋,三八式,皮子弹盒,黄橙橙一色全是鬼子。小嘎子把头往下一扎,用眼角偷偷扫着,嗬,领头的那小子,可不是个巴斗脑袋蛤蟆眼,留着一撮小黑胡吗!他刚刚一愣,后面又追来七八辆自行车,都是米黄色制裤,漂白小褂,腰系子弹盒,斜挎盒子炮,紧紧尾随着马队,嗖嗖地都奔摩云渡去了。

小嘎子心里忽然一动:“对,狗汉奸才报了信儿,鬼子们赶忙出发了。我不如跟他们上摩云渡,要赶上八路军揍他个伏击,还许捡个洋落儿呢!”他觉得这主意比进城更好。忙背起草筐,闯闯闯直朝摩云渡追下来。五里地路程,太阳又已大高的,直把小嘎子赶了一身汗,才来到摩云渡村口。不想,村边上静静的,并没有鬼子的岗哨;往街里看,一个扛着笸(pǒ)箩的大婶儿,从从容容进胡同里去了。再往里,一块白布上画个车轱辘,随风轻轻飘着,那是个车子铺;车子铺门口,卧着一只大狗,在舒舒服服地晒老阳儿。很显然,村子里没有敌人,可能早穿村而过了。小嘎子一下子后悔起来,多糟糕!还不如等着“红眼儿”换了岗,进城去哩。

“丁铃铃”一阵车铃响。小嘎子一回头,?,白裤白褂方脸偏分头的那小子回来了。也是一脑门子汗。小嘎子连忙往枣树底下一闪,给他让路。谁想那小子刚进街,便哧地刹住车子,钻了厕所。小嘎子心里腾地一亮,两眼忽闪几忽闪,猛地咬住下唇,随手在枣树上撅下两根又老又硬的“指根”来,轻悄悄急步过去,狠狠在车子后带上猛扎了两下子。随即一溜小风,先奔车子铺去了。

一身白的小子从厕所出来,才蹬了几圈,便又跳下来。摸摸带,气儿跑得光光的。他奇怪地张望了一下,就嘟嘟嚷嚷骂着,推起车子也奔了车子铺。小嘎子正拿着块瓦碴儿引逗着大狗打滚儿玩,一面拿眼角瞟着他,一面使劲捂住肚子,不让他笑得打颤。穿白的小子把车子往窗下一靠,从掌柜的那里借个气筒,脸朝墙,一撅一撅地给车打气儿。就在他哈腰的工夫,后腰上的衣襟忽地支起个小篷儿,还隐隐地透出一点红来。

“枪!”小嘎子心里猛地一跳,一股强烈的欲望,陡然涌上心头。他抡眼四望,天哪!街上空荡荡的,一个熟人也没有。他搓着手,暗暗地跺脚。啊,那小子就要把气儿打足了!就要直起腰来了!就要转过脸来了!……忽然,小嘎子摸了摸腰里的“张嘴灯”。然而,那是木头的,行吗?

“行!”小嘎子把牙格嘣一咬,“老钟叔说过,汉奸全是草包!不是有个叫罗金保的,用笤帚疙瘩就下了他们的手枪吗?我这个更行啦!”说时迟,那时快,他把草筐一甩,蹿过去大吼一声:“不许动!举起手来!打死你狗汉奸!……”吼着,伸手就去那小子腰里拔枪。啊,他差不多已经抓住枪柄了,枪就要到手了,可是,不知怎么“卡”的一下,他两腿一磕,一下栽在地上,“张嘴灯”也嗡地飞了老远。

“好家伙啊!”那方脸上两只明亮的大眼瞪得圆圆的,蒲扇似的大手先在背后护了护枪,叉着腰逼近了来,只听喉咙里隆隆地响着膛音说:“嗬,小小人儿,胆子可不小哇!”小嘎子急忙一个滚儿坐起来,后背紧抵住墙,预备先挨他一顿臭揍。可是,那人只逼近了站着,并不动手。

“你是干什么的?”

“要饭的。”小嘎子顺口就诌。

“要饭干嘛夺我的枪?”

“换饭吃呀。”

“换饭吃?”那人忙绷一绷脸,差点没笑出来,“‘打死你狗汉奸’也换饭吃吗?”

“那,我看差人了……”小嘎子口吃起来。

那人却“噗”的一声笑了。把眼两边一溜,伸手把他提起来,推开门,直进了车子铺。车铺掌柜的正隔着玻璃笑悠悠地瞧着他们,见进来了,便出去拾回那木头手枪,补车带去了。那人就缓缓地坐在板凳上,很有兴趣地上下打量着小嘎子,问他多大了,叫什么,哪儿的人。一听说是鬼不灵的,就又紧盯着他的眼,问鬼不灵有个姓张的老奶奶,住在韩家祠堂西边,他熟不熟。

“熟哇。”小嘎子又心跳了,“你跟她沾亲吗?”

“不沾亲。”那人说,“以前在她家待过一会儿,吃过一顿饭。”说着,忽然叹了一声,“唉,不知道她老人家还平安不?……”

小嘎子眼圈儿红了,猛地打断他:“嗨,你贵姓?”

“姓罗。”

“罗什么?”

“罗金保。怎么?”

小嘎子一下跳了起来:“你就是罗金保?就是你拿笤帚疙瘩卡过‘白脖’的枪?”不等老罗点头,他往前一扑,抱住他的两腿,泪珠儿滚豆似地直落下来。

“老罗叔,我正找你们呢!……”

车带很快补上了。罗金保推开门望望大街,不见有什么动静。说声“走吧!”把小嘎子往车子大梁上一抱,蹬起来顺大街直奔了正东。小嘎子乐滋滋地向前望着,恨不能立刻飞出村外,找到那不知离此多远的部队。可是,从丁字街往南刚一拐,老罗就跳下车来,停在一个小茶馆的门前。“走,里头喝口水去。”不由分说,把小嘎子往下一抱,推车子直进茶馆去了。水灶眼前有个光膀子的小圆胖子,咕哒咕哒正拉风箱,一见老罗进来,挤眼儿一笑,象吊嗓子似地拉着尖尖的长音喊道:“里请――!里头宽绰!”

老罗说声“是喽”,推开风门子,又朝里走。小嘎子紧随着进院一看:一溜儿五六间正房,正房对面是一排草厦子,把小院挤成了细长的一条,很象个歇业的小草料店。可是,老罗并不进屋,带了小嘎子又向深处走去。到了天井,往左一拐,又有个小寨篱门;推开小寨篱门,是敞亮亮一座小跨院,可里头连一间房子也没有,只平地上栽着几畦茄子,两沟大葱,靠北墙搭着个大葫芦架,搭得比墙头还高出二尺。上面黄花白花,葫芦丝瓜,斑斑斓斓,杂然一片。一条条倒挂的枝蔓,密密地披散在墙头上。还有个蝈蝈儿在上面唱哩。小嘎子猜疑老罗叔走差道儿了,跑到这儿来干什么呢?正待要问,却见他把车子一靠,往葫芦架底下一钻,登着一大一小倒扣着的两口瓮(Wèng),拨开枝蔓,翻过墙那边去了。然后探着半截身子,朝小嘎子招手。小嘎子赶紧蹬小瓮,爬大缸,翻上墙头。一看,那边又是一层院子。罗金保正蹬在一个老大的鸡窠上。

这边院子,除了正房,还有一溜儿五间西屋:门关着,窗户用“雨搭”遮着,象个冷落的仓房。正房屋里有轻轻的烟火气住外冒,想是正做饭哩。整个院子很宁静,除了隔墙传来的蝈蝈儿叫,几乎没有任何声音。刚才他们从鸡窠上往下咕咚一跳,北屋玻璃亮上的窗帘掀开了一下,有个妇道的脸一晃,便又遮上了,仍是一切如常。

“老罗叔,这是你的家呀?”小嘎子忍不住了。

“别说话。”罗金保盯他一眼,就过去把西屋的门推开一道缝,侧身子掩了进去。小嘎子也随着往里一钻,哟喝!吓得他差点叫了出来,一把闪亮的刺刀,赫然跷在眼前。小嘎子急一定神,一个圆彪彪的小伙子,闪着大眼,凛凛地端枪站着。那人见他这个愣愣的样儿,点头道:“进来呀!”把他的胳膊一拉,替他把身后的门又对上了。小嘎子刚一迈步,脚底下软软的一绊,差点儿闹个前扑,忙一低头,见一个抱着“歪把子”的大个儿,横在地上,睡得正香。?!挨着他,横七竖八还滚着十来个,都抱着枪,别着手榴弹,鞋上勒着鞋带儿,头下枕着半头砖,在草窠里睡得呼呼的。小嘎子这才恍然大悟:门后那个端枪的敢情是老钟叔常说的“顶门岗”!

“好家伙!原来在这儿窝着呢!”小嘎子又惊又喜,止不住连连吐着小舌头,忙随老罗叔又往里走。

里间炕上也睡着三四个人,却给中间闪出一块地方,摆了一张炕桌。炕桌后面,坐着个瘦棱棱的小老头儿,盘腿卧脚地靠着窗台,悠闲地摇着一把蒲扇,仿佛在养神哩。

“怎么这半天才回来?”小老头儿问老罗。

罗金保笑一笑,向小嘎子一甩头说:“叫这小家伙绊住腿了。”

小嘎子眯起眼睛,朝小老头儿咪嘻地一笑,象个老熟人似地想抢话说。

可是,小老头儿只看了他一眼,便又问老罗去了。

“情况怎么样?”

“才过去的这伙马队,‘那个人’说是昨天才从铁路上下来的。”罗金保报告着,“今天上十方院、吞虎口、瓦桥、磨叉岗一带去。据说瓦桥一带发现了‘八路’,要去趟趟道儿。可据‘那个人’估计,主要是为布置‘清剿’,让咱们多加小心。”

小老头儿点点头,又问:“钟亮同志有消息吗?”

“说是现押在宪兵队。昨天就过了一堂,打了三个死儿,抬回狱里的时候,话都说不清了。可是他还直说直骂,一路上喊着‘共产党万岁!’感动得连‘白脖’们都有偷着掉泪的……”

“你说的就是我老钟叔?……”小嘎子拽着老罗的胳膊问。老罗却用胳膊时一碰他,轻声说:“别说话。”小嘎子转脸看小老头儿,见他低着头,眼圈子全红了,忙敛住气不吭。沉了好一阵,小老头儿举起蒲扇在脸前挥了一挥,才抬起眼来,又问:“肥田一郎出动了没有?”

“出动了,带着这伙马队的就是他。”

小老头儿还在很注意地听着。但见没有了下文,便望望天色,心里觉得今天的敌情算是过去了。又看一看睡着的人们,忽而眼光一转,落在小嘎子身上:在那圆圆的脑袋上,两只大眼活脱脱地乱跳;翘着一只小尖鼻子,一笑,嘴角就向上勾,露出两排尖尖的小虎牙来,时不时地眼珠儿一转,那条小舌头便在牙缝里逗动,好象在为一件恶作剧发着信号。那一脸的机警和嘎气,是多么的照眼啊!――“这小家伙倒是挺逗人的!”小老头儿脸上不由得浮起一阵温和的笑容来。可是,那笑容就跟闪电似的,亮一亮便又隐落了。

“你想当小八路,是不是?”

“你真会猜。”小嘎子快活地说。

“太小哇,孩子!当八路得行军打仗,你能一气跑一百二十里地吗?我看不能。”

“能!”小嘎子抢着说,“三丈多高的大树,我一口气就能爬上去。你看我这腿!”他把腿跷上炕沿,拍着上面登棱登棱的肉疙瘩给他看。“爬三丈高的树,顶多用喝一碗水的工夫,跑一百二十里地,得整整儿一天!”

“那不怕!上树用的是绝劲,走道用的是慢劲,有绝劲的人,慢劲还算回事?你不信,拉出去咱们赛赛呀!”

小老头儿笑了笑,感到跟他这么辩论下去,没有个了局,便拿眼看老罗。老罗这才说:“我看,把他留下吧,这小家伙有点套数儿……”便把刚才扎车子带,下手抢枪的事说了一遍。小老头儿一面听,眉尖上不断地挑起笑容来。听完,沉了好一阵,却仍是自言自语似地说:“最近就要‘清剿’,要打仗,要流血啊!可他是这么点个孩子……”

“流血就流血呗!老钟叔给鬼子抓了去,还喊共产党万岁呢!”小嘎子又开口了。

小老头儿又把他细细端详了一会,好象感到了小嘎子浑身燥热似的,举起蒲扇,对他扇了几扇,一股又凉快又绵软的小风,直拂在小嘎子脸上,吹得他不禁眯起眼来。这时,他才看见小老头儿很不情愿似地点了点头,对老罗说:“那么――先带他去休息一会儿,想法子给他烙张饼吃,等我们再商量商量。”

罗金保忙用胳膊时把小嘎子一杵,拉了就走。小嘎子可还是不放心,一出屋门,就悄悄地问:“这小老头儿是谁呀?可真有个稳当劲儿,倒象谁求着他了似的。”

老罗又杵他一下,轻声儿道:“别瞎说,这就是咱们钱区队长。他点了头,就算把你留下了。”

几天来,小嘎子那股高兴劲,简直没法形容。他又是跳,又是笑,又是打滚儿,又是竖在炕上“拿大顶”;假若办得到,他早为自己唱一台戏了!不几天,战士们都成了他的好朋友。他有的叫“哥”,有的叫“叔”,好象同宗连族,其实全是同志。大家原本喜欢他的聪明鬼仗,再加上他年纪小,天性快活,就愈发待他赤诚亲热,真个亲弟弟似的。正应了那句老话:“四海之内皆兄弟。”小家伙一进入这个大家庭,立即就扎了根了。

特别使小嘎子称心满意的,是他真的当了小侦察员!每到一个宿营地,部队刚一隐蔽好,他就先去村边上放哨巡风了。小小一个新战士,居然成了保障部队安全的眼睛。这使他在同志们面前,够多么显赫呀!这可实在是一件了不起的光荣!

当然,小嘎子也的确不负对他的委托。地区队夜夜行军,天天转移,可不管走得多累,天不亮,他就背个草筐,拿张短镰,溜到村头上去了。有时蹲在直通据点的路口,有时爬上叶茂枝稠的大树,有时隐在雾罩露垂的青稞中,有时掩在鸦寞雀静的房角下,那一对小眼睛,总是瞪得圆圆的,滴溜溜一直转到天黑。每次发现敌情,都有他个清清楚楚的报告儿,没有一回误过事情。

不单侦察工作使他快乐,小嘎子的乐趣还要广得多呢。不论是夜间召集群众开会,讲话,作宣传;也不论是打野外,作科目,学文化;更不论是讲故事,说笑话,各项文娱活动,他都感到喜悦,都觉得新鲜。他什么都想作,什么都要学,凡是他遇到的桩桩件件,都得摸摸动动,尽管放一天哨,可晚上回到队部来,仍是窜来跳去,捅这弄那,没有一刻拾闲儿,也从来不知道疲倦。

不过,在千般事物之中,小嘎子最着迷的还是枪。凡是队上有的各种各样的枪,他都捅过,不光懂得性能,知道用法,也都拆得开,装得上。若不是大个李护把得紧,连那挺“歪把子”也早给他卸开过了。

有一次,不知怎么他把钱区队长的盒子枪逮到手了,立时一顿大拆大卸,把零件零零散散撒了一炕。这还不算,他又把钱区队长仅有的五粒子弹,都拔掉铅头,把火药倒在炕沿上,排列成五个小坟头,研究起它们的成色来。气得个区队长哭不是,笑不是,骂也不是,赶忙从他手心里抠出零件,立刻躲了他了。还有一次更玄的:正在大伙睡觉的时候,他竟在一旁卸开了两个手榴弹,正要剥那雷管上的铜皮儿,把头一个醒来的人,吓了一身大汗……既然爱枪爱得这样入迷,当然找过区队长,要求发给他一支。不想区队长把这当成孩子气儿,笑一笑就完了。这可使他生了气了。

“要碰见战斗,叫我拿什么去冲锋啊?给我块铁,也比这个能吓唬人不?”小嘎子举着老钟给他的那支“张嘴灯”,忿忿不平地说。

“你的任务是放哨,不是冲锋。”区队长可是不着急不上火的。

“别的侦察员为什么都有枪呢?”

“他们的枪也不是发的。是他们从敌人手里得的。”

小嘎子没词儿了。不过,这答复总使他觉得不公平。本来还想找找政委石一鸣再要求要求。可石政委早带着二大队,到杨柳青和廊坊一带活动去了。还有什么法子呢?

说来也怪,尽管小嘎子有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,可对钱区队长,很有点发“拘”,总觉得他还有什么更“拿人”的地方。其实,区队长对他是很亲切的,看顾他的吃穿休息,给他讲革命的道理,甚至抽工夫教他认一个两个生字,那份细心,不下一个很有耐性的女教师。他是在精心地培育着这个孩子,要把他造就成一个真正的人民战士啊!可小嘎子为什么还是“拘”他呢?这也许是受了传染,因为全区队不管什么调皮捣蛋的,一到了这个小老头儿面前,立刻都老实了。就连那单车子出城入城、用笤帚疙瘩下过“白脖”枪的老罗,一见了他,也俯首帖耳跟个新媳妇似的!小嘎子曾偷偷问过人:“区队长怎的这么压得住阵呢?”由此,他听到了两个小故事。

一个说:前年大清河北打过一次恶仗,三百鬼子猛冲我们一个连,形势非常危险。有七个战士守着一道口子,正是敌人集中力量要从那儿突破的地方。钱区队长就走过去,跟七个战士坐在了一块。敌人的机枪大炮跟刮风似地,卷过一阵又一阵,可我们的阵地一动也不动。忽地“汪”一颗炮弹落在人群里,一下卷走了四个战士,飞起的尘土把区队长给埋起来了。人们说:这回可完了。不想,那尘土刚刚一落,就从烟雾里端端正正冒出一个人来――钱区队长还在原地方坐着哩。

另一个故事说:在又一次战斗中,区队长就在火线上铺开地图,跟两个干部讲进攻计划,正讲着,哧的一颗子弹,打在地图上,溅起的土,把他指着的那个“村子”迷住了,那俩人惊得一愣,可他呢,用手把土一掸,头也没抬,继续讲了下去,连说话的口气也没有顿一顿……

小嘎子听着这些故事,心里起了怎样的激荡啊,他觉得在眼前涌起一座金煌煌的大山,是这般崇高,这般伟大,连他周围的花草树木,都辉映得金光灿灿的了。站在他面前,连自己也要放起亮光儿呢……

有一天,他忽而想起区队长每次听到有关肥田一郎的情报时,神情特别专注,便跑去找着罗金保,问这是什么原因。

罗金保告诉他:肥田一郎就是城里的日军大队长,是个凶暴残忍、杀人成性的家伙。因在邻县搞“反共誓约”有功,特地调来白洋淀,推行“清剿”计划的。有一次,他听说万佛堂有共产党的组织在活动,便让“联络员”通知万佛堂说:“预备好埋二十个人的大坑。”第二天,他带着鬼子果然去了,下马不说话,先杀了二十个人,然后才搜查共产党。还有一次,在他征粮的时候,有十里堡两个“联络员”去见他。这两个联络员是一老一少,因村里粮食实在催不上来,请求他把缴粮日期宽限两天。谁知他把话听完,嘿嘿一乐,一刀就把那个少的砍了。随后割下人头,往那个老的怀里一扔说:“抱回去!粮食的到期不缴,统统的这样!”

不等老罗说完,小嘎子早瞪起红火火的眼睛,问道:“这家伙是不是巴斗脑袋,蛤蟆眼,一撮小黑胡?……”

从此,小嘎子更盼枪了。日子越久,也就盼得越急。他每每在心里祷念着:“叫我碰上敌人一回,缴它一支多好哪!……”

老天不负有心人,果然给小嘎子赶上一个机会,一支手枪真的得到手了。说来真是又容易,又奇巧。那天,部队扎在杨家府,天破明,忽然落了一阵麻秆小雨,下得房檐流水,满地稀泥。钱区队长想到老百姓这时都不会出门,单蹦个把小嘎子派出去,反会暴露目标。便让他稍微等等儿,待道上干些了再出去。不想恰在这时,十几个鬼子带着一帮“白脖”膛着泥水进村了。这杨家府离着磨叉岗据点不足二里地,鬼子们从没有在这儿吃过亏;就大咧咧象到了自己家里一样,进村先奔“公所”,要肉要面,晾衣服,刮鞋泥,放心大胆地休息起来。这中间可就有几个享惯了“外快”的“白脖”,溜溜达达串开门子了。

区队长钱云清听说鬼子进了街,心里吃了一惊,赶紧叫小嘎子快去看看,一面下命令准备战斗。小嘎子跟房东要了块棒子面饼子,一步一口咬着,走出院子去。不料刚到大门口,就与两个“白脖”正打个照面。

“哪去?”“白脖”把枪一横,眼睛瞪成了两个三角。

“找我爹吃饭。”小嘎子歪着脖儿说,“老总们要找什么?”

“找八路!”“白脖”用枪苗子把他一戳,吆喝说,“领我们进去!”小嘎子翻翻眼睛,笑着耍开了赖皮:“我说老总,要什么我麻利给你拿去不成吗?我家里有个八十多的老奶奶,一见拿枪的就又拉又尿,她嫌怕!……”可那两个小子举起枪来要捣他:“滚你的!哪来的这些个废话!”

小嘎子一见拦不住了,便朝里大声喊道:“奶奶!外边有老总,非要上咱们家来!”

就听区队长沉静的声音问道:“儿位呀?”

“两位!”

“请进来吧,请进来一块儿吃饭!”

小嘎子到底没有经验,一时不明白“请吃饭”是什么意思,心里猜着说:“房东刚熟饭,必是叫我往房东屋里领吧?”便跑在前头,领着“白脖”往里走。“白脖”们却还说:“真他妈的,你奶奶八十多了,这嗓门儿倒还挺脆声!”

部队和房东住的是一明两暗,部队住西间,房东住东间,门上都吊着单门帘,当中只隔着个外间。小嘎子领着“白脖”一步步往里走,一颗心蹦蹦地直想跳出来。他拉开风门子,来到外间;两个“白脖”也饥狼子似地跟到外间,不住地轮转眼珠子东撒西看。小嘎子忙再抢一步,打起东间的门帘,让着说:“老总,屋里吃饭吧,才熟的豆儿粥!”

“白脖”们顺势钻进帘子,喊一声说:“有八路没有?”房东大小四口儿,围饭桌坐着,脸色苍白,话也一时说不出来了。小嘎子忙拾碴儿说:“咳,老总可真会吓唬我们,有八路敢把你往屋里领?”那个三角眼的小子又嚷:“几口人?户口本儿呢?”房东这才醒过神来,一面答应“有有”,一面忙伸手掏钱。另一个家伙早掀开了柜盖,从里头提出个包袱来就解。两个“白脖”象一对见了骨头的恶狗,围着包袱翻捡开了。小嘎子趁机会忙说:“二叔你伺候老总们吃饭,我还是找找我爹去吧!”说罢,钻出帘子,嗖地钻到西间来了。

西间里三把刺刀堵着门。其余的也都做着随时冲杀的准备。钱区队长单腿跪在炕上,正从小灯龛(kān)里往外盯着。一见小嘎子进来,忙小声问:“街上有多少敌人?”

“我还没看清,就给他们截住啦!”

“快出去再看看。这两个家伙你不用管了!”

小嘎子一见区队长满不把这俩小子当回事儿,陡然壮了胆,应声“是”,钻帘子往外就跑。刚跑出两步,不好了!东间帘子缝里,那只三角眼正在偷偷瞄他。

“哈哈!我说你鬼头鬼脑的不象个好东西,上那屋把什么藏了?啊!”

小嘎子一愣神,刚要分说,那小子抢上来揪住耳朵就拽:“去,快给我拿出来!”可是那小子刚把门帘挑开,就触了电似的一下僵住了。耳朵里只听得轻轻一声“不准动!”三把刺刀逼在胸前。靠里一个黑小伙儿点着手悄悄叫道:“进来进来……”

那小子直撅撅往前蹭了一步,便给揪进去,倒背手一拧,墩在了炕沿底下。钱云清马上小声命令:“把你那个伙计叫过来!”这三角眼倒也乖觉,立即扯起嗓子叫道:“小锅子,快过来吧,这边有白洋!”

真是再灵不过,只听“呜――”地刮起一阵风,帘子也不掀,就撞了进来,直到嗵的撞在刺刀上,那家伙才懵懵懂懂地晓得敢情做了俘虏了。小嘎子虽早就听说过“挑帘战”的乐趣,没想到会是这么淋漓痛快,一时忘了是在战场上,禁不住跳着脚拍起巴掌来。直到钱区队长盯他一眼,才恍然觉得还没有上街呢,忙吐一下舌头,转身往外就跑。

正是一步紧,步步紧,小嘎子刚推开风门,哎哟喝!黄塌塌两条影子正在院里晃,再一看,可不是两个日本鬼子吗?前头那个挎把洋刀,背个图囊,还是个官儿呢。小嘎子一惊,失声叫道:“哎呀,两个鬼……”“子”字还未出口,急改口高叫道:“奶奶!有俩太君进院啦!快预备饭哪!”只听屋里微微地忽隆一阵响动,又是钱云清的声音说:“小嘎子,好好把太君往屋里请。”

那两个鬼子不待请,已经大踏步撞了过来,嘴里还洋腔怪调地罗罗:“小孩,你的鸡蛋的,家里有?”

“家里有,里头请吧!”小嘎子闪开身子,给他们让路。这时,他已发现那个“太君”腰里挎着个皮盒子,一支手枪跷在外面。一霎间,他那馋虫儿似的小舌头,一连在嘴角上逗了好几逗。

“太君”一面咕噜着,卡卡地上了台阶,跨进屋去。小嘎子一面靠向风门子,一面也拿着日本腔指引说:“太君,西间屋干净,那里歇歇的干活!”

“太君”后头那个鬼子,见两屋的门帘都吊着,以为正用得着他的勇敢,挺起三八式,抢在前头,去挑西间的帘子。帘子一起,但听“嚓嚓”两声,鲜血一冒,大翻身倒栽回来。鬼子官“哇呀”一叫,回头就跑。说时迟,那时快,小嘎子见他要跑,急甩手“恍当”把风门一关,鬼子官儿身子才窜出半截――,卡地夹住了后腿,一个嘴啃地,栽在台阶上。接着,从屋里飞出一个战士,“啪”地就是一枪,那鬼子肚皮贴地,两头儿跷了一跷,骨碌碌滚下台阶去了。刚拔出的手枪,摔出去一丈多远。

就是老鹰抓小鸡也没有这般快疾,小嘎子飞过去只一抄,就把“王八盒子”抢在手里了。啊!你瞧他的心是怎样在飞腾吧,什么过年放炮,什么赶会逛灯,谁能比得上他此刻的快乐啊!连那“劈劈啪啪”已经展开的战斗,他几乎都顾不上细看了。

战士们可顾不上他的高兴,他们喊声“杀”!一涌而出。

大个李头前开路,“歪把子”一阵猛冲猛扫,打得瓦断砖飞。街上敌人猝(cù)不及防,纷纷乱窜,战士们夺得一道衔口,冲出野外,直钻入青纱帐去了。小嘎子在后面紧紧跟着,不断地扭转身子,“王八盒子”“叭叭”直响,他在乘机会朝鬼子们试验新枪哩。

地区队冲出村子。很快就摆脱了敌人。可是因天色大早,为避免遭到敌人的合击,只好躲据点,跳公路,在敌人点线之间忽东忽西地钻空子,捉迷藏,一直马不停蹄,围着县城转了个大圆圈,又回到白洋淀边上的时候,太阳才错过晌午,是敌人不敢再出动的时候了。

钱区队长命令部队停在孟良营,一面在村头大场里休息,一面派人号房子做饭,料理战后事宜。战士们虽然行军打仗,滚了一天,跑得又饥又渴,可是一年来老在屋里憋闷着,今儿乍在光天化日之下,明出大卖的扎营,都高兴得飞飞的,哪里还觉得劳累?有的在场里摔跤劈叉,有的练投弹、刺杀,由着性儿地撒欢。村里的老乡们好久没见过明牌子八路军了。如今乍见扛机关枪的大部队,象是久别重逢的亲人。忽啦围来一大群,个个眉欢眼笑,问寒问暖,倾吐着一年来的艰难愁苦……

可是,最兴头最快乐的,还得数小嘎子。他站在一棵光滑笔挺、高得钻天的大杨树底下,右手擎着“王八盒子”,左手举着木头手枪,在大讲今天的战斗故事。围着他的是一大群村里的小孩儿,个个张着小嘴,眼睛随着他的两杆枪上下翻飞,完全给迷住了。

“你们看见过这样的枪吗?”小嘎子扬扬“王八盒子”,挤挤眼儿,俨然是玩枪的老在行似的,“瞧,长苗儿,厚梭儿,口径嫩,绷簧紧,里里外外,满挂烧蓝,一扣机啊,嘎!嘎!连扣连响,不坐不摆,又稳当,又脆声,这才真是新出炉的东洋造啦!”

小听众们羡慕得眼红手痒,“啧啧”地鼓着舌头,恨不得也马上变成个小八路才好。

忽然,通信员杨小根来了,说是区队长找他,这才打断了小嘎子的兴头。然而,更使他吃惊的还在后面呢,原来区队长所以找他,正是为了那支枪。目前很多县区干部和分区机关的同志,因为常常单独活动,自然很需要短枪来自卫。至于小嘎子,一则年纪小,二则没有打仗任务,所以区队长要他缴出来,匀给那些需要的同志去佩带。

小嘎子脑袋上“轰”的一下,青筋都迭暴起来了。他定神看看区队长,这小老头儿虽然温和地笑着,却是很严肃的,一点也不象闹着玩儿。“非得缴不行吗?”小嘎子恐慌他说。

“是啊。”

小嘎子傻着眼,半晌说不出话来。“可是,”他忽地理直气壮了,把枪一举说:“我还得凭它给奶奶和老钟叔报仇呢!”

“报仇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事,得靠大家才成。”区队长不慌不忙他说,“说靠大家,还不是光指咱地区队,是指的全体,指党政军民一齐来。光凭你一个人,就是抱挺机关枪,能报了仇吗?”

“机关枪一扫一片,怎么不能?”

“孩子,扫一片,也不过打死几个日本鬼子,只报了你一个人的仇。别人呢?还有更多的人死了奶奶,死了爹妈,死了亲人呐!更重要的是,日本帝国主义天天都在杀人、放火、抢东西!旧仇才报,又来了新仇。你怎么办?当真说到报仇雪恨,我们只能把眼光放大!咱们是共产党领导的革命队伍,最终目标是要解放全人类!可你光想到私仇,这怎么能当革命战士呀?”

小嘎子眼里湿起来了,他驳不倒区队长,区队长的道理是如此的光明正大!可又觉得这实在是欺负人,为什么单缴我的枪呢?心里一激,忽地又冲出一句来:“我要硬不缴,你能把我怎么样?”

“不许这样跟我说话!”区队长盯着他,更严肃了,“我们是军队,是有组织、有纪律的,可不是老百姓。”

僵住了。小嘎子看看周围,周围的人虽在对他微笑,可眼睛里都仿佛说:“好孩子听话,快缴了吧!”他心里明白了:这是拗不过去的,他一定得和他的宝贝分手了。

“要是我以后再得了呢?”他突然又问。

“再得了也应该按命令办事……”

小嘎子不等区队长的话说完,就把枪往桌子上一扔,说声“我不要了!”一抱脑袋逃出了人群;一颗颗泪珠,滴滴嗒嗒地直落在他跑过的路上。这时,他多么后悔不该来当兵呀。

小嘎子跑出里院,坐在二门门墩上,捂住脸,想痛痛快快哭个够;并且,最好是一顿就把区队长的心给哭软了。不料想,他刚刚哭得一小半,呱哒呱哒一阵脚步声响来,“啪”地一掌,落在他的肩上。只听小铜钟似的一声喊说:“嗨!起来咱们赛赛,看是谁的响!”

小嘎子一抬头,是个黑不溜秋的小胖墩儿,刚才还听自己讲演来的。只见他左手提着挂“柳条鞭”,右手举着根大顶香,瞪着圆鼓鼓的小眼,一脸的挑战神气。小嘎子心里明白:这家伙是借“柳条鞭”来诳他放枪玩的。不由得一阵心烦,扭过头去不理他。谁知小胖墩儿是个缠磨头,以为小嘎子故意拿糖,便凑上来抬胳膊,撩衣襟,满腰里搜枪。“王八盒子”自然不见了,那支“张嘴灯”却使他起了个新念头:“我说同志,你有了那个东洋造,把这家伙给了我吧?”说着,伸手就掏。

小嘎子用衣襟把“枪”一遮,扭着脖子说:“去去!来不来就要人家东西,臊不臊?”

“那怎么呢?要不咱俩换,我给你这挂鞭。”

小嘎子本是个活性子,吃他一闹,嘎劲儿又冒上来了,“手枪”他当然不会撒手,可那挂鞭却使他动了心:一百多头,细长锃亮,全是桑皮净纸擀(gǎn)的,放起来,响声儿不定多么“皎”呢!小嘎子想着想着,眼珠一转,小舌头又在牙缝里探开头了。

“你想要枪不是?得,咱们打赌吧。你赢了,枪是你的,输了,鞭就归我。怎么样?敢吗?”

“行啊!”小胖墩几跃跃然了,“可咱们赌什么呢?”

小嘎子抬头一望,指着墙外说:“上树,看谁够得着那个老鸹窝。”小胖墩儿一看墙外那棵大杨树,好家伙,高足有七八丈,直得象根杉篙似的,老鸹窝就搭在一根细叉上,看上去象是一朵黑疙瘩云,着实高得眼晕,连忙摇头说:“不跟你赌那个,我上不去。”

“要不――摔跤。”

“是吗?”小胖墩儿跳起来了。立刻退后两步,一闪身脱了单褂儿,叉着腰说,“来吧,是一叉一搂的,还是随厦摔?”

小嘎子在家里跟人摔跤,一向仗恃手疾眼快,从不单凭力气,自然不跟他一叉一搂。两人把“枪”和“鞭”放在门墩上,各自虎势儿一站,公鸡鹞(qiān)架似地对起阵来。起初,小嘎子抖擞精神,欺负对手傻大黑粗,动转不灵,围着他猴儿似地蹦来蹦去,总想使巧招,下冷绊子,仿佛很占了上风。可是小胖墩儿也是个摔跤的惯手,塌着腰,合了裆,鼓着眼珠子,不露一点儿破绽。两个人走马灯似地转了三四圈,终于三抓两挠,揪在了一起。这一来,小嘎子可上了当:小胖墩儿膀大腰粗,一身牛劲,任你怎么推拉拽顶,硬是扳他不动,小嘎子已有些沉不住气,刚想用脚腕子去勾他的腿,不料反给他把脚别住了,趁势往旁侧里一推,咕咚一声,小嘎子摔了个仰面朝天。

“哈!手枪归我啦!”

小胖家伙直朝门墩跑去。

“慢着!”小嘎子脑门上哄哄冒火,又羞又急,“咱们是三盘两胜,倒一回就归你啦?――还有两盘呢!”

“又三盘两胜啦,你可真会耍赖!好,三盘就三盘!”小胖墩儿挺挺胳膊,乘着一股盛气,又骑马式当中一站。满头燥热的小嘎子,等不得他站稳,奇袭似地窜上去就是一腿,把小胖墩儿扫了个趔趄(liè一qie),可是没有倒。小嘎子紧接又一扑,搂住脖子就按。不料小胖墩儿一哈腰,抓住了他的两肋。小嘎子按了两下没按动,忽觉下半身发起飘来。急撒开脖子去救肋下,却只落得揪住了对方的胳膊,脚下接连又打了两个悬空。“手枪啊手枪!”险险乎就要不保!小嘎子这回真急了。他两眼一转,照对方肩膀上就咬了一口,只听“哎哟”一声,就在小胖墩儿一闪身的工夫,小嘎子顺水推舟,一个绊子把他扔倒了。

这挺不光采的一招,可惹恼了旁边一个看热闹的。只听瓮声瓮气一声大嗓子喊道:“嘿!怎么咬人哪?”小嘎子急扭头,是个四十多岁的黑墩子:五大三粗,愣头巴脑,除了比小胖墩儿大一号以外,恰跟他一个长相儿。再没错儿,小胖墩儿的爹来了。就见他过去抚着小胖墩儿的膀子,一边看,一边冲小嘎子喊道:“不识闹就别闹,犯不上翻脸咬人!这要咬破了,你包养啊还是怎么的?”

说得小嘎子眨巴着眼,紫涨着面皮,一句回话也没有,只冒出一头汗来。那大黑墩子又瞪一瞪眼,拉了小胖墩儿生气道:“走!别跟他玩了!”可又回过头来冲着小嘎子添了一句:“你呀,哼!给八路军丢了人啦!”

这一句不要紧,可大大伤了小嘎子的自尊心,怎么?急碴儿上咬了一下,连八路军都要跟着背黑锅吗?他立刻瞪起眼道:“嗨!你这老家伙,说话清楚着点儿!我怎么给八路军丢人啦?”

“怎么不丢人?八路军就没有你这样不讲理的!”

“嗬!好哇!?.”小嘎子跺着脚,心火忽忽上撞,憋得吭吭的响,只是说不出话,眼睁睁看他父子拿了鞭,进院子去了,方才想起一句解气的话来,便追上去对着他们的后影儿大声骂道:“你他妈是个老顽固!”

刚被收了枪,这又跟人吵架,新晦气搭上老霉气,小嘎子更加懊丧起来。

他别起“枪”,就地踅(xué)了两圈,还是气忿难消。猛抬头,见东墙边栽着棵小槐树,便攀着它爬上墙去。墙外,战上们还在大杨树底下做游戏哩,嘻嘻哈哈,打打闹闹,乐得象一群马驹子。小嘎子骑在墙上,展眼一望,遍地青纱帐映来了一片碧绿,一阵阵花粉的清香,随着小风吹来。小嘎子顿觉心胸开朗,便扬起鼻尖儿,贪婪地吸那甜丝丝的香气,真是又醒脾,又清爽。谁知正吸个不足,忽地刮过一阵浓烟来,火辣辣钻进鼻子,呛得他“卡卡”一阵咳嗽。小嘎子扭头一看,原来房角上有个烟筒,再一瞧厦子底下,真是冤家路窄,大黑墩子正在灶火膛前烧火呢。小嘎子两眼一眯撒,蹭蹭几把,从墙头上薅下一绺子青草来,团成个蛋,就塞进烟筒去了。

不一刻,浓烟滚滚,唿唿地从灶膛里倒灌出去,大黑墩子不知缘故,撅着屁股去吹,越吹烟越冒;忙又咕嗒咕嗒拉风箱,烟就大股大股朝他喷。不一会,狼烟弥漫,浓烟把大黑墩子裹起来了,呛得他涕泪齐流,“卡卡”地咳个不住。在房上,小嘎子前仰后合,乐得几乎喘不上气儿来……

早把一切烦恼忘得干干净净的小嘎子,正兴致勃勃地跟战士们做游戏,忽然杨小根又来找他,说他给人告下来了。

一进屋,就见大黑墩子气昂昂地在区队长背后站着,地下扔着一团黑煤子乱草。他心里已经明白,知道分辩也没有用,干脆笑嘻嘻点头承认:烟筒是他堵起来的。

老实说,区队长能把他怎么样呢?钱云清已是三十五岁的“小老头儿”了,从来见不得孩子流泪,刚才收枪时见他那副痛苦样子,心里已有些热乎乎的,本要好好儿安慰几句,不想他扔下枪就跑了。孩子得了枪来,还没有受到表扬,倒受了不少委屈,又是这样一个天真烂漫无父无母的孤儿!难道为这一点小调皮,真的给他一顿处罚?

不过,事情虽小,究竟关碍着军民关系。便镇着脸,说了小嘎子几句,然后叫他给房东道歉。小嘎子原也乖乖地给大黑墩子鞠了一躬,说了些“对不起”的话。事情到这儿本来完了,不想小胖墩儿忽然提起摔跤的事来,说是他俩打赌,小嘎子输了,那把木头手枪应该归他。这样一来,事情又统统搞糟了。

“你说得倒好,归你?”小嘎子一下又红了眼圈子。根据经验,凡是部队与老百姓发生纠纷,上级总要把错儿断给部队的。小嘎子满心以为官司输了,赔个不是拉倒,谁知招来了丢“枪”的危险,这可吃不住劲了。他紧攥着“枪”把,气乎乎地简直要拼命:“要‘枪’啊,神仙他姥姥也不行!”

“张嘎子!”区队长严肃地叫了一声,然后直视着他,沉了老半天:“这样吵闹是八路军的纪律不许可的!你没有听过军民一家的道理吗?……”小嘎子小声嘟囔说:“叫我给他下跪磕头都行,这‘枪’是老钟叔给我的,是我的纪念品,要了命也不能给他!”区队长不知怎么心里一软,鼻子有点发酸。然而,在这个节骨眼上是不能含糊的,放纵会惯成孩子的毛病。何况刚才收枪时,他的态度本来就不端正呢!于是更加绷起脸来,顿一顿说:“告诉你嘎子,八路军土枪土炮,没钱没饷,每人三发子弹,跟日本鬼子拚了六七年,没有叫敌人消灭,这是什么原因?除了共产党的领导以外,我们还有一条仗恃,就是广大群众真心实意地爱护与支持!可你动不动就跟老百姓打架,你知道这有多大害处吗?”他见嘎子不说话,就把手一摆,接着说,“去!你先上套间把这个道理想想。没有我的话,不许出来!”随即扭头对大黑墩子说,“老满哥,这孩子是新参军的,还没有好好接受教育,别跟他生真气。我们先关他的禁闭,等清静下来再好好处分他……”

老满哥一听说“关禁闭”,猛然间倒吓了一跳。他本是个直筒子脾气,火头上来学说了几句,不过是警戒他下次的意思。不想却弄出个“关紧闭”来,又不知这是什么刑罚,便连忙笑开黑火红红的脸阻拦道:“别别,发落他一顿就是啦。一个小孩儿,能有多大罪过儿,还值得关禁闭!……”

区队长虽然点着头,仍朝着小嘎子说:“你不上套间去,还在这儿愣什么?”

小嘎子正巴不得赶快离开,听了这话,忙向套间走去,心里却在庆幸:“枪”可算保住了。然而在走过老满跟前时,把眼向他一横,低低道:“等着吧,你个老顽固!”

一场官司就此结束。老满领了胖墩儿重去做饭;钱区队长开始检查战斗消耗,起草给分区的报告:一面等着侦察员们回来。别人备有工作,也都去了。惟独小嘎子闷在套间里,一个人冷冷清清的。

这套间,总共只有一条炕大。在半截小炕上,光光的只有一层浮土,既无枕头又没席。地下,也只有一个糠篓子,一个破坐柜,坐柜上撂着个旧纺车。小嘎子看看这,瞧瞧那,没有一件是好玩儿的。坐又懒得坐,躺又没法躺,便把指头伸进拐轴去,拧得纺车嗡嗡乱转。转了一阵,仍是无味,扒着糠篓子瞧瞧,空空的连个干菜梗儿也没有,可见想逮个老鼠的希望也不能了。咳,这可闷着吧!“你知道这有多大害处吗?”区队长的声音又在耳边响了。

“嗯,有多大害处呢?……”他脑子刚刚一转,忽地“加加”两声,窗棱子上落了两只“家雀儿”,隔着一层窗户纸,在那里扑翅儿,弹爪儿,籁籁地动,仿佛在表演影子戏。小嘎子心花怒放了,忙忙地两脚一蹬,脱掉鞋,蹑手蹑脚地爬上炕去,看看离得切近,“噗喳”的一捂,窗户纸虽给抓了个窟窿,一只小家雀儿却捧在手里了,那蓬松的羽毛,溜黑的小眼儿,索索地满手乱动,拂得他手心发痒。痒得小心眼里充满了快乐。什么“坐禁闭”呀?小嘎子早就把它忘到九霄云外去了……

外边屋卫,区队长可没有闲心想到小嘎子捉家雀儿。侦察员们陆续地回来了,出现了新的情况:据报告,明天城里有两辆汽车去保定,是送一批伪军官受训的。另有消息说:有几个“差犯”也要同时解去,其中可能有钟亮同志。

这消息立刻把大家激动了,区队长跟前围来了一群战士。自打老钟被捕以后,他们曾想过多少方法营救他啊!无论是进城砸狱,无论是花钱赎卖,也无论是托门子做保,……都想到过,无奈条件不成熟,不能得手,以致大家仍然日日夜夜地为这事煎熬着!

钱云清翻开地图,对着通往保定的公路,息气凝神地审视着,默算着。

那神气,就象一个面对疑难大症的医生,心里是在怎样地翻江倒海啊!

“当然,最好的办法还是打伏击。”他开口了。他向来不肯轻易下命令,哪怕再三深思过的思想,也愿意再和同志们商量一下。

大家都露出兴奋的心情,没有人吭声。

“两辆汽车,”钱区队长只好说下去,“除去‘差犯’和伪军官,大约有二十到三十个战斗力。估计鬼子不会护送他们。但我们把敌人估计得强一点,给他打上一挺机枪,甚至再加上一个掷弹筒,我们还是能够把他吃掉。但困难就在他们是汽车,又是两辆。两辆之间的距离有多大?老钟坐在哪一辆?都不能断定。所以就有个问题:“怎样把两辆汽车都截住?”

“嗡嗡嗡”,大小“诸葛亮”都活跃起来了。有说埋伏在城根下头,堵着城门打的:有说把部队分成两股,各打一辆的;有说埋伏在半道上,截住一辆打一辆的?.各法有各法的优点,却又都不够妥贴。最后,区队长综合大家意见,又提出一个方案,就是:利用青纱帐,把伏出圈设在公路上,但预先须把公路掘断,头一辆汽车赶到,必得停住修路。如果部队不被发觉,那就尽量争取时间,等待第二辆汽车赶到后再开火。这方案虽然也不够隐当,可比较起来,还是长处多些。打仗嘛,几分冒险总是难免的啊!

正在大家都点头的当儿,背影里一个人叫了起来:“哎,我可还是不放心。”一句未完,腾棱棱,一只家雀儿飞落在地图上,旋即扑棱一下又钻进人缝里去了。人们不由得一愣,回头一瞧,一根麻经儿牵在小嘎子手里,家雀儿正是他不经心撒出来的。

“这是谁说话哪?”区队长故意镇住脸,可眼睛里一股笑意却没有隐藏住,“嗬,张嘎子啊。是谁把你请出来的呀?”

“一听见老罗叔说话,我就出来了……”小嘎子赶紧把家雀儿收回袖筒,红着脸说。

“嗯――”区队长终于放开眼睛,让那一片温柔的笑意,象一汪淀水似地流荡着,那是从深湛的心底涌出来的啊。“你有什么不放心,请说说吧!”

“你想啊,”小嘎子大胆地指着地图上的伏击圈,“汽车停在这儿啦,咱们唿一家伙,机关枪,手榴弹,丁棱咣啷,一顿狠砸,不把老钟叔也砸在里头吗?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。

“不要紧!”区队长把手按在他肩膀上,“同志们心里也有个老钟叔,跟你的一样。咱们的子弹头是长着眼儿的!”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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